你问我去年那段日子怎么样？实话实说，与老伴在东阳的生活，把我这个在石家庄喝了半辈子苦水的北方汉子，活生生变成了一个端着绿豆汤、听木屑飞舞的混合物。如果人这辈子就是不断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——那我可以负责任地说，东阳这个坑里，先埋着木屑，再埋着桃花源。

到东阳之前，朋友们的印象很统一：“你们要不是闹离婚，就是准备住进木屑堆里创业？”当然也有直接劝退的，说那地儿潮我骨头疼，说东阳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朽木味儿，比办公室空气更让人瞌睡。我一时也琢磨着，难道我的养老就是天天抱着老伴啃木头，没事和师傅比比谁的肺里木屑多？结果这话，让我一年后，在坏掉的老腰和治愈的失眠之间，选择感谢东阳的梅雨。

你可以说东阳一年中最不友好的时候，是梅雨季。可谁让我的人生已经被北方的雾霾、下岗风、退休金一再收割，好不容易碰上个江南细雨，简直就像看到股市绿盘一样舒坦。六月雨丝，细得像木雕师傅的拉花刀。你盖条薄被痒痒肚皮，睡醒只恨被子太厚——几十年失眠症，猛然间被江南的被褥治好了。家里不用点安眠药，外面不用哐哐敲秦腔，早晨江滨公园溜达，樟木香闻着还顺便给神经敷了个面膜。那些练太极的老人，浑身使劲吸一口气，还没等招式走完，就开始给我科普什么叫“天然安神香”。我表面笑笑，心里想，这几口吸下来，比吃遍石家庄药店的安神补脑片还靠谱。

三伏天的时候，东阳真不是盖的。不进老宅你根本没法体会什么叫“穿堂风”。我和老伴说去卢宅避暑，简直像进了历史冷库。你家里空调吹的风干巴巴，东阳的明清古宅一进门，风凉得能让你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一根冻豆腐，还真想披件小外套假装贵妇加料。奇怪的是，这冷风里也能听出师傅们敲木头的节奏——一凿铛一响，比北方广场舞的音箱还舒服。

再说菜市场，东阳的小城烟火气，不是石家庄那种买菜得抢破塑料袋，是博士菜随便掏三块买一捆，卖菜阿婆还热情教你怎么用梅干菜炖肉——“要加勺红糖才出油”，阿婆说得像跟你报告论文开题，不，应该说是炖菜的秘密配方直捅灵魂。午饭去上卢吃馄饨，五元一碗。摊主还得多撒把虾皮，仿佛虾皮就是东阳人的四维营养素。我吃了半碗，感觉自己比石家庄大医院开五百块营养液还精神。这种讲究汤头鲜，不知道在北方被压一次价得死多少馄饨摊。

最意外的是，菜市场隔壁还有个修古琴的铺子。师傅刨琴板的姿势，端着自个儿的气场，像在精准雕花，又像在打磨人生的褶皱。我一边买菜一边怀疑，这要是石家庄，估计摊主早把琴板改成案板了，铺子门头都该叫“和谐社区快修一条龙”。

医疗这件事儿，在东阳简直突破了我三观。人民医院挂号八块钱，吊瓶、号脉啥的，老中医一边摸脉一边怼我：“北方人体质燥，要多喝本地香榧煲的汤。”我问，那香榧有安眠效果吗？大夫说我得多点耐心，养生还是得靠喝本地汤。这要搁石家庄，估计医生先问我有没有医保卡，然后才关心我能不能活着出医院。社区诊所艾灸，十五块钱。护士用艾绒卷个塔，一脸认真：“这样烧得慢，渗透力强。”我悄悄拿手机查了一下，这工艺堪比北方人卷葱花饼。药店买药送养生茶包，决明子配野菊花只要两块钱。石家庄药店，要么直接送你两包纸抽，要么一脸爱答不理，哪有这售后服务？

你要说物价，东阳真的把我石家庄这辈子囤的省钱经全部打没了。房租，江景房带露台，一千五。伙食，一千八，香榧自由，土鸡煲一周两次，吃完还得扶墙念诗。交通，公交一块通城，去横店六块，石家庄八块起步还得等暴躁司机念“慢慢等”。水电四百，最后合计，一个月就四千，比在石家庄省下三分之一。这省钱方案，连茅台都自愧不如。

如果你问我怎么融入，东阳人很会制造生活仪式感。买红木小件得蹲木雕城早市，挑边角料，十块钱能带回家一堆传家宝。夜宵别找大酒店，拐去江北烧烤摊，点锡纸烤豆腐，外酥里嫩，吃得嘴角直抽筋。学点当地话，“瓦片儿”随口一句，小孩都对你亲热喊叔叔；“歇力”，菜场阿姐拍大腿夸你是本地人。梅雨季别嫌弃除湿盒，东北相机遇上霉斑，石家庄大爷只会让你多晒太阳，东阳直接教你养湿气。每一步，就像在考察自己的适应力，是不是还能把自己活成一张“生活经验锦旗”。

最让我想留下来的，还不是这省钱，也不是空气里的木香，是人情味和手艺活的传承。路过木雕作坊，老师傅递来一把刨花，“闻闻，这是香樟木，防虫的”，就像生活随手塞你个“防烦恼”小工具。邻居送杨梅酒，说东阳人过夏就靠这个解暑，我喝了半天，一口酒一口江南词，结果舌头还没解暑，腿先晃起来。八面厅斗拱边上，守院老人拿手电教我认牛腿上的“和合二仙”，讲起祖传故事，可比我在石家庄楼下听大爷讲打麻将有层次。

每到晚上，石家庄的老友视频来问：“你们真天天闻木屑？是不是被熏傻了？”老伴举着刚买的小葫芦，乐得跟地主家傻儿子一样：“这儿连空气都是沉香味的！”我想了想，说东阳给我们熏傻，是好事——反正石家庄的雾霾也没让我变聪明。

你问我会不会留下？我只想说，东阳这地方，都快把我这半生的北方俗气洗没了。等秋天再来学几招手艺，兴许下回见面我不是抱枕北方教主了，而是拎着刨花穿木屑的新晋“和合二仙”。当然啦，世事一场大梦，东阳的午后更适合醒着做梦——要是以后你听见我变得温柔了，别怀疑，是东阳的老师傅们悄悄给我削了棱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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